離終點只差最後一步了,我們的金馬影展。

  雖然,這中間跳過了不值一寫的兩部影片。在歷經一個多月的思想與文字跋涉,完成了四篇影評文之後,我們終於要來面對這最後的,最辛苦的,同時也是最美好的一部:安哲羅普洛斯的『塞瑟島之旅』。

  是的,狄奧安哲羅普洛斯,當代希臘最著名的電影導演。提到他,聞天祥老是愛提起那年他初生之犢臨危授命上台向觀眾介紹這位大導演的往事。而我,則想起在同一年偶然走進戲院觀賞『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之後,立刻衝進唱片行搜尋電影原聲帶的記憶。

  記憶總是遙遠模糊而又依稀美好,如夢,如詩,也如同大師所拍的一系列電影。

  老實說,我不能算是大師的忠實影迷。只隱約有看過『霧中風景』和『鸛鳥踟躕』的印象,卻也模糊到幾乎不知所以。或許,那些年我還不懂得欣賞吧?總之他的電影充滿詩意的畫面與衝突的人性,還有悠揚哀傷的音樂。而我,大概是從音樂開始被他吸引的吧?

  這樣,能算是影迷嗎?我不知道。但是生命中少數看過之後念念不忘的電影片段裡,安哲羅普洛斯的名字總是在記憶中閃閃發光。

  這一次,因為他的驟然車禍而逝(多有他自己的味道!),金馬影展引進了他的電影在台灣大賣之前一系列的舊作。多麼難得!每一部都想要看,但時間與金錢永遠是追影展這件事背後嚴酷的現實面。到最後,我們只挑了『塞瑟島之旅』。

  說不定,這是天意。因為透過這部電影,我與妻彷彿攜手跟年少時代的莫名感動重逢了,這齣戲,和後來的『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竟然是這麼的相似,又各自述說著彷彿交響曲的樂段......。於是,在記憶與印象早已逐漸稀薄的時刻,接上了軌,如同鏡像般相互疊合的命運齒輪,開始轉動。

  還是來說說『塞瑟島之旅』好了。主線劇情十分簡單,就是一個電影導演(照例又是大師自己的分身)迎接流放俄國三十五年的父親回國,接著和母親與妹妹一起陪著他展開歸鄉訪舊之旅。可是孤傲又固執的老父親到哪裡都惹人討厭,最後還是面臨再度被流放的命運,這次老母親決定陪伴著他,一同航向霧色迷茫的大海......

  故事乍看之下很簡單,但不簡單的是,在這個沒有什麼太大高潮起伏的故事裡,卻團團糾纏著大師自我的童年記憶、親人遭遇、歷史傷痕、國家困境與乎生命迷惘......。所有這些對任何一個電影導演來說都龐大到難以同時駕馭的議題,在這齣電影裡卻嵌合得渾然天成,而那些足以壓得觀眾喘不過氣來的沈重,更在虛實難分的劇情,緩慢平穩的節奏與遙遠淒迷的鏡頭牽引下,被巧妙的稀釋了。

  是的,沈重被稀釋了,憤怒被稀釋了,悲傷被稀釋了,連人性的曲折虯結都被稀釋了。稀釋了,但並不是被沖淡甚至忽視,而是粹取出一種淡淡的印象,遺留在意識深處,在走出戲院之後持續發酵。簡而言之,這是一部令我回味無窮的電影,雖然,反覆回味的依然還是那些沈重的憤怒的悲傷的情感衝擊。

  這麼神奇的化學變化到底是怎麼產生的?除了剛剛提到的劇情節奏與鏡頭,這種中等以上資質的導演也懂得巧妙運用的技術之外,一定還有其他什麼,是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的地方。

  我猜,這是因為三個很微妙又很重要的因素,美,沈默以及劇場。

  關於美,或許有人會想起某個相聲段子裡老掉牙的說法:『悲到底,美感就出來了。』但是反過來其實也是可能成立的,那就是美到底,悲傷就被粹取出來了。在這樣的粹取過程裡,複雜且過剩的心理細節以及負面情緒(啊!二流的電影最喜歡放大這些東西來操控觀眾了)會被沖淡到最低限,但純粹的情感本身會以一種類似哲學性存在的方式被保留下來,而且會在觀眾的心裡引發持續的衝擊與思考。

  因此,在這部電影裡,音樂與風景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不!應該說在大師的許多電影裡都是如此。音樂就不必特別說明了,不美,怎麼讓我一走出戲院就直衝唱片行!但是風景呢?這齣戲裡的風景美嗎?殘破荒涼的街道,平凡無趣的房間,光禿禿的山村,濕淋淋的海港,這些哪裡美了?但我想美並不是單純只與好看劃上等號的,看看許多藝術大師筆下的繪畫名作就可以瞭解。這裡的美是一種詩意,一種象徵,一種純粹。在這樣的景色襯托下,人物以及他們的遭遇,就美了。

  這一招,我所喜愛的許多高明的大師如奇士勞斯基、黑澤明等都很擅長,老實說也不足為奇,但是沈默就不一樣了。我不是要說什麼沈默是最高的電影技巧之類的蠢話,而是想要說明,安哲羅普洛斯運用沈默來表述許多事物,關於威脅,關於控訴,關於恐懼,關於反抗,關於無奈,關於漠視,關於悲哀,關於理解......。這許許多多複雜多元的情緒,都由片中來自不同角色擁有不同立場的沈默中,一一展現,而且透過如此間接表態的方式,完成了純粹情感的凝鍊與粹取。

  可以說,這是一部關於沈默的電影。

  這並非我個人的瞎猜或亂掰,『塞瑟島之旅』與之後拍攝的『養蜂人』『霧中風景』並稱沈默三部曲,是按照大師自己的規劃依序完成的系列作品。『養蜂人』我沒看過,不敢亂說,但是本片與『霧中風景』確實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沈默意象(甚至包含死亡)。

  或許,用沈默來處理龐大而沈重的情緒,是人類生理與心理機制的自我保護本能。而大師洞悉這中間的微妙,並轉而運用到電影裡,便成功地營造出足以純粹負面情緒的隱密機關。當然,這種手法也不是沒有其他著名導演使用過,所以雖然說是這齣戲化情緒為思想的化學變化三大要素之一,但恐怕還不是這裡面最重要的。

  那麼,最後剩下來的就是劇場了。這是什麼意思?劇場?

  是的,劇場。熟悉安哲羅普洛斯的人應該都知道,大師的電影元素中其實大量借用了劇場的技術與形式,甚至常常直接出現劇場或戲中戲的場面。像是定置長鏡頭,無疑的可以視為劇場鏡框技巧的延伸。而宛如獨白或朗讀一樣誇張而非現實化的對話,甚至人物或場景光線的處理,都在在顯示出一種舞台劇般的效果。

  如是,當我們在電影院觀賞大師的電影時,常常不由自主的會脫離劇情的羈絆,體認到表演或劇場的存在。這是一種和主流電影手法背道而馳的,古典到異於常理的作法。畢竟,在古老的黑白電影或彩色電影早期,因為電影技術還不夠成熟而不得不如此,但是在大師拍攝這些電影的時代(二十世紀晚期),技術已經足夠讓觀眾完全融入劇情中了。

  因此這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安哲羅普洛斯不希望觀眾被電影迷惑,就像他希望希臘人民不要被政治語言迷惑一樣。如何讓觀眾在觀看電影的同時保有自己的思考與判斷,或許才是大師的終極電影技巧。而如此劇場化了的電影,自然輕而易舉的就能完成電影情緒的抽離與觀眾思想的介入,這就是稀釋與粹取情緒的醍醐味。

  而能夠巧妙的將以上這些手法統合運用,完成一部又一部發人深省又耐人回味的美學意義上的電影,或許才是安哲羅普洛斯穩居當代電影大師地位的原因罷!

  走出電影院,我們彷如自一場迷離夢境中慢慢甦醒,伴隨著音樂的繚繞與劇情的餘韻,再次回到日常生活的羈絆之中,卻又秘密分享著彼此自電影中撿拾而歸的果實,偷偷咀嚼著那芬芳幽微的香味......。我想,這是電影大師與電影節送給我們的,最美好的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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