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來面對這一段旅程了,關於遠古京城的記憶片段。

  上京之旅的第四天,我們搭乘慢車一路搖晃到奈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終於抵達近鐵西の京車站。

  這是一段接軌的旅程,換車,再換車,一站又一站的從京都來到奈良,一路擔心是否搭上了錯誤的班次而猶豫著......歷經長時間的等待與期望、焦躁與不安、懷疑與懊悔,一步又一步,我的心逐漸遠離了繁華的京都,窗外是無盡延續的青山,單調延伸的田野,搖搖晃晃,我的時間齒輪終於再次接上了奈良,也接上了遠古京城的記憶片段。

  走出車站,豔陽高照的藍天下,灰撲撲的行道樹與黃土牆與銀灰瓦,引著我們沿路往東,沒幾步就來到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站在那個路口上,我有一點點微微暈眩,往北,是大唐鑑真和尚的唐招提寺,往南,是擁有『凍結音樂』的藥師寺......而約略與平城京五条大路相疊的東西向馬路,又串連著哪些遠古京城的夢境呢?

  在那個當下,我隱約知道自己正站在平城京的左肺葉上,呼吸著屬於遙遠記憶的空氣。是的,那裡彷彿是一個時間的結界,所有的東西都被封印在某種泛黃的光線裡,模糊了現實感的參考指標。我想,那一刻,我們已經誤入了交疊著遠古京城與現代奈良的四度空間裡了。

  沿著入場進路左彎右彎,我的心情與其說有點期待,不如說更多的是忐忑。因為,不知道東塔是不是已經開始解體大修理了?之前看到的資料,都說解體前開放參觀只到去年底,那到底是開始了還是還沒有?會不會,一進去看到的是覆蓋了施工布幕的醜陋模樣呢?

  戰戰兢兢地穿過東僧坊,啊!我看見了!講堂,金堂,還有東塔!真是太感動了!我不禁感謝著神明!也感謝著東塔!謝謝您有等我來看您解體修理前的最後一眼,謝謝!

  繞過大講堂,整個藥師寺最精華的部分終於映入眼簾:在重建不滿五十年,依然呈現著簇新樣貌的金堂、中門與西塔,以及甫於兩千零三年竣工,金碧輝煌的大講堂環繞之下,高齡近一千三百年的東塔十足低調,但也絕美非凡。那是一種屬於遠古時代的美,也是歷經歲月斑駁的美。那種美,我在東寺塔身上看到過,而東塔靈動有過之;我在八坂塔身上也看到過,而東塔端麗有過之;我在法隆寺塔身上同樣看到過,而東塔雅緻有過之。

  你問我為什麼會有這些差別,我不知道,那是建築美學或黃金分割率之類的問題。我知道的只是,這些塔我都喜歡,他們對於我各自代表不同的意義,但如果光就美來說,我的眼睛告訴我,東塔最美!

  在迴廊內繞著塔身走了半圈,又來到地面走了另外半圈,我們不停的端著相機,喀擦喀擦,但是怎麼可能拍得下來呢?那細微的光影變化,那沈鬱的木質芳香,那清脆的風鐸聲響,怎麼可能複製得來呢!只能用看的,用聞的,用聽的,還有周遭溫度的膚覺與腳下磚石的觸感,用全身所有細胞一起感受,一起記憶。但是,那記憶其實完全不可靠,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記憶也逐漸起著細微的物理以及化學變化,因而越來越稀薄,也越來越迷離......

  在寫這篇稿子的此刻,東塔的十年解體大修理應該已經在海的彼方悄悄開始了吧?當美麗的形體已經暫時消失,留在我腦海中的,逐漸風化遠去的記憶之中,唯一隨時間延伸而越發清晰的,是感動!那感動伴隨著當時美感的印象震撼,之後陸續補足的閱讀體認,以及記憶本身的醞釀與發酵,感動本身也越來越深刻了。或許,當記憶完全隨風而逝,照片與文字也都次第損毀消失之後的未來的某一天,我還能握在手心裡的,就只有早已滲透入骨血也鼓動進心跳裡的,關於那個瞬間的感動了吧?還是,連那樣的感動都會有散逸湮滅的一天呢?

  這時,遠遠的聽到一陣更為清脆悅耳,簡直可以用音樂來形容的聲響,咦?好像是從西塔塔頂上的水煙附近發出來的!難道是西塔在抗議我們忽視她的存在嗎?循著聲響一路走近西塔,真的!那是環繞在新鑄相輪上的細小風鐸們所發出來的聲音,隨著忽大忽小忽東忽西的風,那聲音也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我想,當年的東塔應該也能發出類似的聲響吧!遙想當年,站在東西塔之間,一邊透過視覺仰望著凝凍音樂般的塔身,一邊透過聽覺欣賞著此起彼落的奇妙樂音,彷彿身處迦陵天界一般,那該是多麼神秘的幸福呢?

  為了留住這瞬間的感動,我趕緊取出錄音筆,想要錄下這動人的,來自遠古記憶的聲音,然而,說也奇怪,風鐸隨即靜止。啊!我是否做了失禮的動作了呢?於是放棄了,繼續欣賞西塔丰姿時,不知何時那樂音又響了起來。原來,這是神明賜給專心沈醉於廟堂之美的我們,且專屬於此時此刻的禮物啊!那......就拜領了,謝謝!

  看著嶄新的西塔,我忽然想起兩天前在惠文社買的舊書裡曾經看過一張照片,那是距今四五十年前,西塔尚未重建時的老照片了。從西塔跡中央的心柱礎石的積水裡,倒映著東塔塔尖的身影。啊......那該是一種深深蘊含著禪機佛理與歷史意趣的景象吧!可是在西塔已然重建的今天,那謎樣的風景,我們是說什麼都不可能看見的了。該說可惜嗎?可是看不見的西塔,也存在著另一種缺憾。少了西塔的陪襯,東塔或許也會感到孤獨的吧?果然,魚與熊掌,你想要哪一個?老實說,我不知道。

  離開流連不已的東西兩塔,我們走進金堂之內,準備參拜本尊藥師如來。一抬頭,啊!那是什麼佛像?姿態怎麼這麼美?一看說明,原來是脅侍藥師如來兩側的日光與月光菩薩。該怎麼說呢?那微微以S型彎曲的婀娜姿態,那帶著神秘微笑的怡然神情,讓人不禁聯想起印度與西藏的佛像,甚至是古希臘的雕像。那是直傳自歐亞大陸深處,承載了穿越絲路跨海而來的遙遠波動,屬於飛鳥與白鳳時代銅製佛像獨特的典型,反而與後來的日本佛像距離有些遙遠了。

  當我們猶仍沈浸於感動之中久久不忍離去的時候,忽然,遠方響起修學旅行學生的嬉鬧聲,轉頭一看,一隊又一隊的黑衣軍團正陸續湧進廣場,啊!該是離去的時候了呢!這裡,就留給他們吧!

  走出迴廊外,前方出現一棟乍看不太起眼的建築,東院堂,由於是鐮倉時代的遺留,遂和東塔並列國寶建物。我們脫了鞋輕輕走進去,哇!迎面又是一尊美麗的佛像,大約真人等身大小的聖觀音,一樣有著夢般神秘的表情與勻稱端雅的身形,能夠這般近距離欣賞如此的國寶佛像,真是太幸福了!

  後來,查閱資料的過程中才發現,東院堂的聖觀音是由吉備內親王為了祈求母親元明天皇的冥福而供奉的。這個吉備內親王,便是奈良時代一大冤罪案的主角:長屋王的妻子。從當今女皇捧在手心的長公主,到嫁給具備天皇候選人資格,集政治與文化注目度於一身的表兄,住在廣達四町,規格與配置跟皇居同等級的豪宅裡,還生了兩個小王子,一家人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正一步步穩健地走向世俗的幸福頂點......

  然而先是母帝崩殂,繼之以夫君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最終迎來一族覆滅的命運。我回憶起那觀音的面容,不禁感慨萬千,那雙微張一線的眼睛,究竟曾經眼見的是怎樣的悲歡歲月?觀音無言低眉,是不忍?是無奈?還是看破紅塵的慈悲?幸福如我真的無法體會。但是那佛像的優美姿容與背後的悲慘故事,互成對照,直到今天還在我心中低迴來去的,是對於人世無常的感慨。

  此時,喧鬧的黑衣軍團又再一次追上了我們,只好又再一次逃離。離去前,我回頭張望那些被遺留在堂外的鞋子,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在這裡看見了什麼?

  為了與孩子們錯開,也為了歇歇腳,我們拉開兼營茶室的勸進所玻璃門,裡頭空無一客,真幸運!點了兩帖抹茶配上藥師寺專屬的菓子,欣賞著牆上以藥師寺為題,美麗的剪紙藝術展覽,度過了一段悠閒的歇息時光。

  直到我們再也受不了暖氣房的乾燥,走出溫暖的勸進所,回到冷颼颼的室外,又一路忙不迭的去看南大門以及其內的兩尊可愛仁王。然而,看著手錶掙扎良久,終於還是決定沿著來時舊路往北,回到那個神奇的十字路口。

  唉!雖然還有很多很多東西想要仔細欣賞的,無奈時間已經逼近兩點,還有一個唐招提寺要看,然後要趕著在四點左右搭車離開奈良。是的,我們真的不能太貪心......不!其實已經太貪心了,因為路過講堂的時候,又順便進去買了一個可愛鬼臉的土鈴......

  至於唐招提寺,那已是下一篇文章要說的故事了,我們下回見!


東塔頂端造型絕美的相輪與水煙......


古樸的東塔細部......


華麗的西塔細部......


金堂門前飄逸的門帘......


幸福的中學生......


剪影與鏡影......


其實很可愛的仁王......


優美的南大門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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