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再見列寧劇照（照片擷取自本屆台北電影節官方網站）

　　我的台北電影節已經在七月十一日晚上結束了，一個星期之後，我才抽得出時間（以及心情）來寫這一篇觀影心得。從上一次公布我的私人片單到今天，一個半月之間，這個網誌已經貼了三篇京都文與兩篇讀書文，關於台北電影節卻遲遲沒有下文……對於苦苦期待的老朋友以及相約討論的新朋友，我只能說聲抱歉，畢竟電影不是這個網誌最重要的主題。不過，無論如何，沈潛數日之後，我們終於要開始討論這一屆的台北電影節了。

　　首先要來看的當然是本屆電影節的主題城市：柏林。

　　該怎麼說呢？在過去看電影的印象中，德國人帶給我們最強烈的視覺印象就是剛硬的臉部線條，看起來俊美而堅毅；水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冷靜而深沈；金黃色的頭髮，看起來亮麗而果決。再加上納粹軍國的威武與冷酷，哲學大師的沈痛與深邃……德國給人的印象就如同華格納的音樂一樣，堂皇、華麗、結構複雜而難以親近。

　　可是這一次，透過台北電影節，我們看見了讓人耳目一新的德國，一個跟我們一樣夾在傳統與現代，全球化與在地性，經濟發展與政治認同之間，會徬徨、會混亂、會哭也會笑的民族。尤其是柏林這個城市，從納粹狂熱到戰後分裂，從壁壘分明到圍牆倒塌，從高度發展到經濟危機，他們走過的道路與面對的問題和我們竟是如此神似。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柏林這個城市和我所居住的台北之間，有一種曖昧不明的隱喻關係。

　　不過，在此先釐清一件事，那就是我無意進一步探討關於政治上的議題，無論是德國還是台灣，畢竟這不是我的專長，也並非我所關注，我只想寫一點我對於這些德國電影的非政治感想。

　　好罷！先來看這個系列的第一齣電影：『再見列寧』

　　這是我們對沃夫岡‧貝克（Wolfgang Becker）這位導演的初體驗，也是如同宿命般的一瞥。就這麼一瞥，我們迷上了貝克大師，無論電影還是本人，我們就此淪為粉絲，還因此經歷了一場小小的奇妙冒險，參與映後座談，向大師提了問題，之後還接受了德國駐台記者的訪問……。散場後，我們馬上到櫃臺加碼買了他此次參展的另一齣電影『沒問題人生』。

　　『再見列寧』到底是怎樣一齣電影呢？簡單的說，在看之前，我們以為是一齣以政治為背景的諷刺喜劇；看過之後，我們覺得這是一齣披著政治嘲諷外衣的家庭悲喜劇。是的，政治絕對不是貝克大師關注的焦點，它只是一個舞台，一段背景音樂。貝克大師關注的焦點其實是家庭在時代夾縫中的轉變與再生。當外在社會動盪不安，家庭中的內在動力也會促使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產生轉變，過去的權力者失去了固有的地位，新的權力者尚未誕生，或者，運用權力的方式產生了轉變，於是家庭內部的能量平衡遭到破壞，導致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岌岌可危。

　　這就是『再見列寧』電影開始時，主角家庭的狀態：一家之主的爸爸投奔西德失去聯絡，身為忠貞黨員的媽媽在街頭抗爭中意外受傷成為植物人，自暴自棄的姊姊歷經一段荒唐生涯之後成為未婚媽媽，故事主角的弟弟擔負起照顧母親與維持家計的重擔......在這之間，短短的八個月之內，兩德迅速走向統一，母親又突然甦醒，遂進一步迫使整個家庭開始向意外的方向偏斜。

　　故事的重頭戲於焉展開：母親甦醒後，因為醫生叮囑絕不能讓母親受到驚嚇，弟弟決定讓母親眼前的世界停留在兩德統一之前。為了貫徹這個謊言，弟弟強行將家中布置恢復舊觀，拚命蒐集前東德物資，甚至編造電視新聞節目......然而周圍的人無端被捲入弟弟對謊言的堅持之中，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家庭平衡再度面臨瓦解的風暴.......。

　　敘述故事並非這篇文章的重點，但是想說的話埋藏在劇情之中，好像不在這裡面說點什麼就釐不清楚一樣。總之，我真正想要說的是，在這個故事中，關於謊言，似乎有不同於一般家庭倫理劇情的切入方式。

　　家庭中免不了充斥各種各樣的謊言，在這齣戲裡，謊言以多種不同的層次存在著，並且，很諷刺的，謊言確實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歪斜家庭。在這裡，比較重要的謊言有兩個，一個是包圍在母親四周的『偉大祖國』，這本身就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謊言（或許這裡面有什麼關於政治上的隱喻，不過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而且，隨著故事的進展，我們將發現這是一個既浪漫又溫馨，並且充滿創造能量的，善良的謊言。

　　是這樣一個謊言將主角身邊原本急著各自發展的人緊緊聯繫在一起；是這樣一個謊言讓一群失去生命重心的東德遺老重溫往日時光；是這樣一個謊言使貧窮青年原本微弱的電影夢想發光發熱；是這樣一個謊言讓早已形同陌路的父子相見、夫妻重逢；更是這樣一個謊言陪伴主角的母親度過人生最後的美好時光，並且帶著她的尊嚴與驕傲離開人世......。

　　原來，有時候家庭裡是需要謊言的，只是，我們很難確切掌握，什麼是善良的謊言，什麼是危險的謊言。並且往往因為一不小心判斷錯誤，就輕易的摧毀了一個完整的家庭，不論你是決定說謊還是吐實。畢竟，謊言是一把雙面刃，一個潘朵拉的盒子，更是一隻貪吃的無底洞怪獸......說謊還是不說謊？恐怕是另一個更為巨大的馬克白式辯證。

　　至於另一個謊言，就沒有這麼美麗了。故事的最後，母親娓娓道出的自白，將這個家庭十幾年來的堅固信念一竿子打翻：原來背叛者並不是那個拋家棄子，獨自投奔西德享受榮華富貴的父親，而是無法壓抑自己對背叛祖國的恐懼，無法離開自己熟悉的安全世界，便將丈夫的約定與消息一概封鎖起來的母親。

　　而主角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接受了母親的懦弱與背叛，接受了父親的無奈與抉擇，更接受了自己一路走來的悲劇丑角命運，並將之轉化成勇往直前的生命動能。好像領了一大堆好人卡不是？但畢竟，這是一個故事，一個美麗的故事，也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據貝克大師自己透露，是受到這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所感動，才有了這齣電影的誕生。所以，我就瞭了。原來，這齣電影的力量就在於它背後的故事真實而感人，它先感動了導演，所以才能感動了來自德國的無數觀眾，以及原本對德國統一並沒有多大感覺的我們。

　　個人認為，這齣電影美得像一首詩，無論是背後的故事、角色之間的對白、主角自己的獨白，以及影像本身。嗯……說到影像本身，這是電影最直接的表意元素。例如其中最經典的那個鏡頭：不小心走出家門在街道上遊蕩的母親，詫異地看見一尊列寧半身銅像在直昇機的吊掛下自眼前晃過。那銅像向前伸出一隻手，緩緩自天際劃過，彷彿正對著目瞪口呆的母親發出一個溫柔的邀請，襯托著向晚的天色，真是蘊含了飽滿詩意與豐富意涵的美麗畫面。

　　其實，這齣電影最最吸引我的是主角的獨白，畢竟，再怎麼說我也是學文學的，對語言文字應該比影像更有感情嘛！是的，那無時不刻突然出現的主角獨白，也許是對自身景況的表述，也許是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的想法，那獨特的思考角度，那充滿文字美感的語句，甚至那抑揚頓挫的語調……啊！那明明就是詩嘛！看著、聽著……我突然想起某一年（當時想不起來，其實是去年）的台北電影節，那齣名為『夢遊冰雪地』（My Winnipeg）的加拿大電影來。只不過，『再見列寧』應該是低迴悠揚的小夜曲，而『夢遊冰雪地』則是深情激昂的詠歎調罷！

　　前面說過，看完這齣電影，我們就變成導演的粉絲了。可是，等到導演現身映後座談之後，我們更是深深被本人那溫文而又平易近人的氣質所吸引。很會說話推銷自己的藝術家我們見多了，但是像貝克大師這樣擁有詩人氣質的藝術家，還真是不常見呢！是吧？就是這樣的人，才能拍出這樣的電影，並且如此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於是，接觸台北電影節六七年來，參與過多次映後座談，我第一次將自己想要與導演說話的衝動付諸實行了！我問貝克大師：『如同您剛剛所言，您是被這個故事所感動，而我則是被您電影中的詩意所感動了！您的電影中不論是對白還是影像都充滿了詩意，請問有人曾經說過您是一位詩人嗎？』

　　結果你猜導演說什麼？他說：『德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詩人之國，在他們面前我一點都不敢以詩人自居。』啊！我想他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很喜歡這樣不卑不亢的回應，嗯......問完問題之後我更喜歡他了呢！

　　最後終於要說說那個意外的採訪了。說是意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可是又意外得緊！我在玩繞口令嗎？

　　是這樣的，根據我們事後的猜測，德國電視與電台的駐台特派記者白德瀚（Klaus Bardenhagen）先生似乎是從我向導演提問的時候就注意到我們了。或許，他也感受到了我的問題所釋放出來的，被導演深深吸引的心意吧？當我們走到新光二廳外的走廊，他就走上前來徵求我們是否同意他的採訪。在平常，我們是一定會拒絕媒體採訪的，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還沈浸在看完一齣好電影的微醺般的暈眩當中，還沒有回過神來；或許是被他誠懇的態度所打動，覺得留下來跟這個人聊聊應該沒問題；也或許是因為他自稱是德國的媒體，而讓剛剛經歷德國電影初體驗的我們有一種奇特的親切感......總之，我們很意外的停下來接受採訪了。

　　說實話，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十分慚愧。剛開始，他問我是否能以英文接受採訪，或者也可以透過他朋友的翻譯以中文進行。我還信心滿滿的說：『I'll try!』結果呢？或許是太久沒有用英文思考的關係吧！我竟然一個問題還沒回答完，就放棄用英文表達了……。真是太丟臉了！明明為了要赴美求學練過那麼多年的英文啊！？他的問題其實我都聽得懂啊！？我也很習慣碰到不知道的字就想辦法換個方式說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腦筋就是打結了嘛！

　　至於他都問了些什麼問題呢？大致上就是對這齣電影有什麼感想啊！對德國電影的印象啊！還有是否去過德國等等等等……很普通的問題啦！大部分的答案在前面的文章裡都找得到。

　　對了，隔天我們又在『沒問題人生』的場次碰到白德瀚先生，這次他的台灣朋友沒有同行，但是我卻敢於上前與他攀談了，還向他要了名片，相約在部落格文章完成後轉給他看云云。這一次，倒是沒有任何障礙的結束了對話……我想，我沒有去美國念創作也許是對的……。

站在高處拍照的即為白德瀚先生......（照片同樣擷取自台北電影節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