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與妻結婚四年了，我的心裡一直隱藏著一個謎。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與妻結婚前不久，我偶然在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京都這個城市的報導，不知為什麼就是很想去，心裡頭彷彿有個聲音在說：『一定要去京都看看！』

　　當然，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付出了一些代價。從討論蜜月旅行的目的地開始，妻就非常不高興。我知道她很想去巴黎或者夏威夷或者維也納，甚至紐約和東京都好。可是我們那時候沒什麼錢，去歐美國家負擔有點太重，如果只能選擇亞洲附近的話，剛好我自己就有一個很想去的地方……所以，雖然有點獨斷，但無論如何，那年七月，我們來到了京都。

　　人是到了京都，妻卻開始鬧脾氣，從一大早出門就板著一張臉，也不太跟我說話。當時真有點後悔不該這麼自私，畢竟是蜜月旅行嘛！不就是屬於兩個人甜甜蜜蜜的浪漫旅行嗎？

　　從關西機場搭特快車前往京都的路上，我開始想著如何給妻一個驚喜，讓笑容回到她的臉上。列車即將進站的剎那，我得出一個結論：要給她驚喜，莫過於想辦法買份特別的禮物送給她。

　　老實說，從相識到結婚的這段日子，我很少買禮物給她。我也知道雙魚座的她對這點一直很在意，可是我天生就是少這麼一根浪漫的筋，總覺得錢應該要花在刀口上，不止很少主動送她禮物，有時甚至會因為她自己買了太昂貴的東西而生氣。

　　所以，我開始想著，如果出奇不意的買一件禮物送她，她是不是有可能會因為驚喜而願意原諒我呢？

　　然後，機會來了。在京都車站的地下商場，當妻正津津有味的參觀著藝品店的時候，我藉口說要上廁所，然後開始執行我的計畫。我的計畫是這樣子的，很簡單，到樓上伊勢丹百貨的京都紀念品專櫃去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雖然，要買些什麼我其實一點概念都沒有。

　　當我好不容易在迷宮一樣的通道旁找到樓梯口正要上去時，事情就發生了。

　　『失禮矣……』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回頭一看，樓梯通道的轉角裡有一位老先生正對著我微微頷首！他頭戴一頂黑色紗帽，身穿一件白色的長袖寬袍，衣料銜接的地方隱約透出朱紅底色，下身穿著一條深紫色的，像褲子又像裙子的東西，腳底下穿著黑色的大頭鞋，手上還拿著一支像木片一樣的東西。我隱約覺得，這應該是古時候的人才會穿的衣服罷！

　　『祇園社執事秦某，在此恭候君子久矣。』

　　『你說什麼？』

　　『吾乃侍奉素戔鳴尊之神官，有事相求君子。』

　　『咦？你是日本人嗎？為什麼說話怪怪的？』

　　『吾以通曉漢文故，奉命相迎君子，此非說話之地，事急從權，請速移駕。』

　　那老頭的態度雖然恭謹有禮，可是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讓我根本無法拒絕他的『請求』，只好傻傻的跟著他走上樓梯……走到一半的時候才想起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更何況商店街裡還有等在那裡的妻……不行！這樣算是綁架嘛！我可得拿出男人的氣魄來！

　　『呃……對不起……請等一下……』

　　『吾已知君意，但隨吾往矣！』

　　『可是……我……』

　　『夫人之事，已差人安排，但請君子不必掛心。』

　　『那你總得告訴我，我們要去哪裡做什麼啊！』

　　『也罷！君子請聽吾一言。』

　　接著他就用很快的速度說了一堆怪裡怪氣的文言文，幸好我高中時國文程度還算不差，半聽半猜總算勉強拼湊出他的意思：也就是說，他們正在辦祭典，原本一切順利，可是有個負責拉神轎的年輕人今天早上臨時出車禍傷了腿，所以要我幫忙之類的……。

　　『你等等！這種事，隨便找個其他人都好嘛！幹嘛一定要找我？而且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外國人耶！這樣不會對你們的神明不敬嗎？』

　　『今日之事，早已有定。但凡神事，皆上應天道，下符地數，中盡人事而已矣！此乃君子之天命，勿再相疑是也……唯有一事，出此隧道之後，請隨眾人行止，勿發一言，否則將有大凶險，切記！切記！』

　　我正要再問，已經走出樓梯口，來到地面。眼前是個人潮眾多的十字路口，老頭快速的走進人群裡，我只好把心一橫，跟在他後面，邊走邊打量四周情況。

　　那裡是一條擠滿了人群的大馬路，路標上寫著『四条通』，街頭上來往的都是衣著正常的現代人，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這樣我就稍微放心一點了。老頭左彎右拐繞過一群又一群興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來到一座高高的神轎前面停下來，那裡已經聚集著一大群穿著各式傳統服裝的男子，有些人正非常忙碌的工作著，有些人則站成一排不知道在等待什麼，裡面竟然還有不少西方臉孔，原來我並不是唯一的外國人啊！此時四周不斷閃爍著鎂光燈的光芒，還有不少警察拉著繩子維持秩序……我猜，這裡大概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吧！

　　老頭示意我等著，然後自己一個人鑽進人群中，不一會，一個穿著日本時代劇裡的古裝，看起來身份不低的老先生向我走來，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廢話！當然是日語囉……很快的對我說了一些什麼。我記掛著老頭的話，只是微笑點頭，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說完話，那人向我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緊接著又過來一個工匠打扮的中年人，領著我到一旁的臨時帳棚裡去換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工作服，背後用黑色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變形的『長』字的圖案，還發給我一條腰帶、一件白色短褲、一雙白布襪與一雙草鞋，最後還塞給我一頂黑色的圓斗笠，斗笠的一角也用紅色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字。總而言之，是一套很怪的衣服，但我還是默默的穿上了。那人幫我調整一下腰帶與草鞋，又轉了轉斗笠的角度，末了，盯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一樣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這麼麻煩又這麼龜毛！真受不了這些日本人！』我無聲地對自己說著，搖搖頭。然後馬上又過來一個像是領班的人，帶著我走到一長列跟我穿一樣衣服的年輕人中間，指定我站在其中一個位子，臨走之前還是不忘拍拍我的肩膀，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忍耐力竟然如此堅強！

　　這時候，我終於能夠好好的觀察那個奇怪的神轎了。說它奇怪，第一是因為它很高，大概有個五六層樓那麼高罷！我還沒見過這麼高的神轎呢！然後它的上面居然還坐著有人，大概有十幾二十個人罷！從坐著人的地方側邊垂下一些五顏六色非常漂亮的布幕，上上下下掛滿了看起來既精緻又昂貴的藝術品。再往下，透過扭來扭去的黑色斗笠與人頭可以隱約看見巨大的輪子……不知道這神轎叫什麼名字？

　　『此乃祇園祭巡行之先頭，長刀鉾是也！』

　　我嚇了一跳，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我身邊，我正要開口問他，他迅速從懷中取出折扇抵住我的嘴，我這才想起不能說話的禁忌，馬上把到了口邊的問題吞了下去。

　　『無妨！但隨眾人行動即可。』那老頭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又安慰了我一下，然後再度消失在人群裡。

　　『他還真忙啊！』我忍不住又在心裡嘀咕了一番。

　　不久，周圍響起了陣陣音樂聲，好像有什麼儀式要開始了罷！我回頭一看，只見神轎…… 不，長刀鉾上一個畫了濃妝的小孩拿著刀比劃了那麼一下，四周鎂光燈與掌聲此起彼落，又過了一會，大家紛紛彎腰拿起放在地上的繩子，慢了一拍的我趕快跟著照做，只聽到後面響起一聲吆喝，前面領頭的人也跟著吆喝，大家扛起繩子開始拉，巨大的長刀鉾就這麼動起來了！

　　此後，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長長的隊伍就這麼走走停停，我們拉著鉾前進，拉著鉾轉彎，一路上擠滿了觀看的男女老幼，還有許多外國臉孔和不斷喀擦作響的攝影鏡頭……。看著那些臉孔一一晃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突然有一種既孤單又哀傷的感覺，好像已經被我遺忘的什麼正在呼喚著我……是了！是妻在呼喚我！我忽然渾身發熱，幾乎要穿不住這身怪衣服也拿不住這條繩子，只想丟下這一切趕快回到妻的身邊，什麼鬧脾氣什麼送禮物的在這一瞬間都不重要了，只要我待在她身邊，她就開心了，只要她待在我身邊，我也滿足了！對！趕快回去吧！可是，這裡是哪裡呢？

　　『萬萬不可！危之極矣！』老頭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不行！我要馬上回到她身邊去！』我在心裡向他抗議著！

　　『夫人一切無恙，不信請看！』

　　我順著他的手向旁邊的高樓上看去，妻正在某個窗戶裡低頭看著我，那眼神充滿了依戀，又充滿了安心。我的心頭瞬間溫暖起來，兩頰不禁熱得發燙，妻正在看著我哪！於是我也對妻投以一個微笑，希望她能夠從我的微笑裡面讀出我對她的依戀與安慰：『等等我！我很快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下一個瞬間，我彷彿看見她的眼裡浸滿了淚水，然後，那窗戶被廣告招牌遮住，看不見了。而我依然可以隱約感受到她的視線，於是我抬起頭，一邊做著我的『工作』，一邊想念著她，並且微笑著，希望她也能感受得到……。

　　這時我注意到頭頂的陽光似乎更加炙烈了，為什麼呢？為什麼走了這麼久，天還沒有黑呢？我明明記得離開車站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六點啊？為什麼現在看起來還是中午的樣子……這裡是日本吧？日本的緯度有這麼高嗎？

　　好吧！隨便你們了！夢境也好，奇遇也罷，反正我就是拉著繩子，停止，休息，拉動，轉彎……四周的人繼續熱鬧著，我也繼續靜默著，反正我有妻的視線在這城市的某處陪伴著我，這樣就夠了。

　　終於，在大約第三次轉彎之後，隊伍進入一條小巷子裡，繼續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出發的大馬路上，人們開心地鼓掌歡呼，互相擁抱，我也夾雜在他們中間，隱約知道遊行好像終於結束了，接下來呢？我可以回到她身邊了嗎？還是還有什麼在等著我呢？

　　『有勞君子矣！』老頭忽然又出現在我眼前：『今日之事已功行圓滿，君子此行有大恩於吾等，特奉薄禮以為謝！』

　　老頭從懷中拿出一個像小掃把一樣的東西，雙手一捧遞了過來，我趕緊雙手接過，輕輕的，我疑問地看了他一眼。

　　『此乃祇園祭粽子，與唐土之粽子不同，非食用爾，以避邪爾。君子受吾等之託，以生靈之形，參神明之禮，雖君子謹守吾囑，不發一言，此行猶仍有損於君子。四載之內，君子體調未復，必謹言慎行，休養生息，以避凶危。此粽雖可避邪，然僅一年之力，明年此時，尚請君子與夫人再臨此地，吾將再奉上新粽，凡此四載之後，可保君子與夫人畢生少病無災，此亦君子之天命矣！』

　　我呆呆的拿著那粽子，呆呆的看著那老頭，心中百味雜陳，不知該說是倒楣還是幸運。只能緊緊地跟著老頭走回地下道，走下長長的樓梯，回到了那個轉角。

　　『就此別過，君子請保重，明年此時此地，恭候大駕！』老頭再次微微頷首，然後轉身走上樓梯，消失在我眼前。

　　一瞬間，京都車站地下商場的擾攘人群又包圍了我。我趕緊看了一眼一直沒想起來要看的手錶，晚上七點二十八分，距離我離開妻的時間不過一個小時。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要問，跑上樓梯一看，哪有什麼奇怪老頭，哪有什麼長刀鉾，哪有什麼祭典，四下裡只有明亮的街燈與來往的車燈圍繞著我，抬頭一看，黑暗的夜色中一座亮白高塔在空中閃耀……我一回頭，就看到地下道出口的外牆上貼著一整排華麗海報，上面說明了祇園祭的行程云云，我這時才注意到有一項行程叫做『山鉾巡行』，是七月十七日早上九點在四条通開始的，先導的第一輛車叫做長刀鉾！啊……就是這個！

　　咦？七月十七日……那不是明天早上嗎？那……我剛剛是在做夢嗎？我再度抬頭看了一眼海報，畫面上長刀鉾的身形依稀就是我親眼所見的樣子……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陣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想起了妻還在下面等我，於是急忙跑下樓梯，憑著記憶回到妻子所在的那個攤位，只見她緊緊靠著那攤位，手中竟然捧著一個長刀鉾的模型！

　　『你……等我很久了嗎？』我向她跑去，其實，是我等很久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那模型敲在我的後腦杓上，咚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腦袋裡被敲出去了……那一刻，我忽然瞭解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那之後，我一直沒辦法向妻解釋為什麼消失了這一個小時，只知道我費盡千辛萬苦帶了一個長刀鉾粽子回來給她，她很開心，而我們也從此迷戀上京都這個城市。直到今天，四年了，我和妻每年七月都會回到這裡，這個我們共同度過蜜月的城市。

　　對我們來說，京都充滿了甜蜜的回憶，卻也隱藏著一個謎，或者該說，是秘密……